因为脚底疼,医生建议我穿布鞋。这可难倒了我,妻子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理想的鞋子,只好买了双老北京布鞋给我。
穿上鞋回到家,母亲就唠叨开了:“这么贵,还不好看,早知道你要买,我就给你做了。”
我知道母亲是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了。
在我们那个鄂西北的小山村里,母亲是制作千层底的好手,十里八乡都知道母亲做千层底速度快,而且美观耐穿,花样繁多。
上大学之前,我就穿过两种鞋,一种是解放鞋,另一种就是母亲为我纳制的千层底了。我喜欢穿千层底,除了雨雪天气,无论上学还是干活,无论放羊还是走亲戚,基本上都是穿千层底。千层底穿在脚上舒适轻便,健步如飞也不磨脚,还不生脚气,人鞋一体,不可分割。
鞋好穿,鞋难做。
母亲并不常做千层底,平时忙里忙外根本没有时间,只是快到年关的时候才会熬夜赶做,为的是让全家人在春节的时候换上新鞋,新年新气象嘛。
千层底的工序很多很繁杂。先要垫鞋底,用废旧的布料一层层的铺垫好,用浆糊粘贴好,在晴好的日子晾晒干。一只鞋底得垫上好几十层乃至上百层,这大概就是千层底的由来吧。在晾晒鞋底的同时,母亲开始了另一道工序——缝制鞋帮。鞋帮可是面子工程,鞋子的好坏第一印象要看鞋帮。鞋帮得选取颜色合适的平绒布剪裁、粘贴、缝制,里外分成三层,既要舒适又要美观。剪裁鞋帮其实就是设计鞋的样式。母亲虽然没上过学,但设计剪裁的鞋帮总是能满足全家人的需要。连附近的姑娘、妇女也会到母亲这里“取样”,母亲的样品包里有各种各样的鞋底和鞋帮样供她们选择,她们总是满意地离开。
最辛苦最见女红功底的环节当数纳鞋底。纳鞋底得用自制的麻线绳,麻线绳用苎麻皮搓成,经碱水漂白、晾晒、过蜡后变得洁白纤细润滑,比市场上买来的尼龙线绳要结实耐磨。麻绳是平时农闲时候做好的,为的就是纳鞋底时方便。听母亲对前来交流学习的妇女讲,纳鞋底有好多讲究,首先是力度。母亲说,力度太大,拖拽太紧,鞋底容易翘起;力度太小,针脚太松,穿上没几天准报废。还有就是绣花,鞋帮上绣花多是先用笔画好再缝制,类似于今天的十字绣,没有太大的技巧。而鞋底就不同了,得在纳实鞋底的同时通过留白、跳跃、穿插等技巧勾勒出不同的图案花纹。母亲说,一个人女人是不是心灵手巧,就看她鞋底纳得是否精致。
多少个冬夜,母亲安顿好鸡鸭猪狗和我们兄妹,才开始为我们做鞋子。多少个冬夜,母亲在闪着微光的火炉边纳鞋底。多少个冬夜,母亲偎依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纳鞋底。多少个鸡鸣后的清晨,母亲借着灶火的微光在纳鞋底。晚上,我和着母亲纳鞋底的吱吱声入眠,清晨又被这吱吱声唤醒,然后幸福地等待新鞋的诞生。
然后我们就开始数鞋底,一双两双三双,当纳齐了六双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母亲当然知道小孩的心思,所以缝合的时候,总是小孩和老人优先,自己的最后完工。当全家人穿上新鞋的时候,母亲才有空处理伤口,那些被针刺破发炎的手指,那些被麻绳勒裂的伤口。
这次脚疼,母亲又张罗为我做千层底。但终归是远在异地他乡,所需的材料一样也买不到,只好哀叹着作罢。
“鞋是千层底好,千层底当然是母亲纳的最好。”我这样宽慰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