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家里兄弟姐妹8个,姨姨舅舅们都不爱上学,唯独她从小聪明勤奋,成绩优异,又生的白净好看(可惜我们几个都没遗传),深受曾是前清秀才的祖父疼爱,在祖父坚持下,尽管家境困难,母亲还是坚持读完了小学、初中,上了卫校。
后来姥爷腿部生了恶疾,需要截肢,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姥姥逼着正值妙龄的母亲辍学嫁人,刚烈的母亲要去跳井,碰巧被一位亲戚撞见,死活拉了回来,就这样,以几袋粮食的代价,母亲嫁给了从未谋面的父亲。
父亲家里也是家徒四壁,因为爷爷脾气暴躁,又爱酗酒家暴,在村里名声不好,没人上门提亲,大伯和叔叔都是光棍,大姑二姑也都待字闺中。
父亲因为读完高中参了军,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姥姥家里又急着救命才勉强同意这门亲事,作为彩礼的几袋粮食是奶奶借遍了全村才勉强凑起来的。这样辛苦娶到的儿媳,奶奶自然看得很紧。
母亲生性要强,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出色,在村里当上了妇女主任兼小学教师,工作和教学成绩都很突出,家里的奖状也贴满了墙。
县里民政局的人想把母亲调过去,爷奶奶怕母亲去了就不再回来,就悄悄地把消息匿了下来,告诉县里的人说母亲不想去,后来其他相熟的人见到母亲问起来,她才知道。这件事成为母亲终生的一件遗憾。
父亲常年在部队,爷爷不务正业,奶奶又胆小怕事,凭着母亲的好人缘,村里人对奶奶家的印象渐渐改观,母亲张罗着给大伯叔叔娶了亲,两个姑姑也先后嫁了人,这个家才渐渐在村里有了挺直腰杆说话的底气。
这期间,我们姐妹五个也先后降生这下母亲更忙了,她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又要忙村里的事情,学校的事情和田里的事情,虽然后来辞了妇女主任的职务,但被一个孩子就搞得精疲力尽的我实在想象不出母亲是如何做到几方兼顾的。只记得小时候母亲要到学校教书或下地干活的时候,就把我们几个锁在屋里,看着小的,像一群小鸡一样挤在一起。记得有一次,一条蛇从门缝里钻进来,吓得我们几个在屋里哭喊奔跑,后来那条蛇又慢慢爬了出去,但那种恐惧却至今难忘。
小时候我基本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姐姐们一个一个传下来,衣服到我这里就成了最后一站,破得已不成样子。鞋子也是,我偏偏小时候好动,脚特别不老实,路上看见石子能一路踢到家,鞋子和袜子磨损得特别快,母亲常说我的脚上长着牙齿。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第二天雪化的一片泥泞,我放学路上突然感觉脚底一凉,原来鞋底被我磨漏了,一股雪泥混合物涌进了鞋里,我忍着寒冷回了家,到家的时候整个鞋都湿透了。但也没敢告诉母亲,因为知道家里再没有多余的鞋子,也怕看到母亲愁苦的眼神。我偷偷把鞋放在炉子边上烘烤就去睡觉了,第二天起床,我看见床边多了一双新鞋,原来母亲发现后,一夜没睡,连夜帮我赶制了一双。
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吃穿方面跟邻居家的孩子差距很大,我们从小就很自卑。有的邻居还时不时到我家话里话外秀优越感,还有的好心劝母亲,女孩子不用读太多书,初中毕业考中专,考技校,早点就业帮家里分担分担。但深知读书重要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母亲常常对我们说:“只要你们想上学,家里不管多难都供你们上”,还常鼓励我们说:“咱们不跟人家比吃穿,就比学习,学习好了,考上大学谁也不会看不起”。
就这样,在母亲和父亲的辛勤努力下,我们姐弟5人暗暗较劲比着学,一个个先后都考上了大学,在当地也成了小有名气的家庭,到家里找母亲取经的人络绎不绝,终于应了母亲当年的话,再也没有人看不起我们。
时隔多年我亲眼看到,当年许多和我一样的女同学初中毕业就离开校园,十几岁嫁作人妇,在县城或乡下过着艰难的生活。感谢母亲,没有因我们是女孩就剥夺我们受教育的权利,感谢母亲,给了我们更大的世界。
随着我们一个个嫁人、工作,家中只剩下父母二人。没有了工作和孩子牵绊,两人日日相对,差异和矛盾也愈发凸显出来。父亲平时缺乏生活经验,但偏偏控制欲极强,经常做一些不合情理的决定强制要求母亲执行。母亲做饭时,父亲也喜欢在旁边指手画脚,稍不合意就大声咒骂,经常弄得母亲无所适从,心慌意乱。母亲喜欢养花花草草和小动物,但父亲让在院子里种菜,母亲养的花都被父亲拔掉了。
我在北京成家立业后,有几次接父母到北京小住,我和老公带他们去故宫、长城,去博物馆、动物园、奥森、花鸟鱼市场,母亲都特别开心,兴趣盎然。父亲则意兴阑珊,催促早早回家,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往回走。我知道,热爱生活的母亲心里始终藏着一个梦想,但为了我们,她牺牲了自己,劳碌了半生。
因为离家最远,家里发生了多少矛盾我不得而知,只是知道母亲先后得了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吃饭前先吃一大把药,饭菜也要计算热量,她最爱吃的水果甜食都不能碰。后来孩子出生,父母到北京来替我看小孩,他俩因为孩子的问题还是争吵不断,有几次父亲差点动手,从小惧怕父亲的我不管不顾地挡在母亲面前,跟父亲大声理论。
有时候气急了,我就劝母亲说,您跟父亲离婚得了,省得天天受压迫,或者跟父亲分开,一家住一个。母亲心软不肯,她说:你爸不会照顾自己,离开我两天就使劲打电话让我回去,要不就自己作,把自己弄病,到时候还是给你们添麻烦。
平静的生活过了两年半,突然有一天,弟弟打电话说母亲肩膀上鼓了个疙瘩。我让他把母亲送到北京,医院,经诊断,最不愿相信的事情发生了,母亲出现了癌症骨转移。医院给做了放疗,疙瘩消了下去,又做了一个疗程化疗,但过了不久疙瘩又鼓了出来,医院换了一种药效更猛的化疗药,母亲做完反应特别大,口舌溃烂,呕吐得吃不下任何东西,母亲还是忍着,一个疗程过后,肿瘤慢慢消失,但很快又在胸前鼓出一个包来。
我感觉癌细胞真的像魔鬼,一直在跟我们捉迷藏,我们每天战战兢兢地观察着母亲的身体,每次治疗完毕就祈祷上苍,让奇迹发生,肿瘤永远消失,但每次看到肿瘤又偷偷冒出来,便感觉万念俱灰。
直到有一天,弟弟又打电话过来说,姐,你有空的话回来一趟吧,咱妈情况可能不太好。我一听赶紧请假奔回老家,看到母亲的那一刻,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母亲的左胸大片溃烂,血水不停地从多处渗出,母亲的身体也瘦的不像样子,只有脸是浮肿的。我医院,弟弟偷偷告诉我:医院根本不收,现在所有的药都停了,每天只吃止疼片。
女儿站在母亲床前,喊了声“姥姥”,母亲悠悠醒转来,认出了女儿和老公,还认出来几个朋友,我们都很高兴,以为母亲有了好转。当天晚上我第一次离开母亲,陪女儿住在了宾馆里,大姐和父亲留在母亲身边。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突然接到三姐的电话,说母亲不行了。我赶过去的时候,母亲身体还温热,脸上表情平静,只是没了呼吸。姐姐们手忙脚乱地哭着帮母亲穿寿衣,我一边帮忙,一边愣神:不是昨天好转了吗?为什么我就离开了一晚,母亲就走了?是母亲不想让我看到她最后一刻吗?
说实话,不知为什么,当时我虽然难过却并不悲伤,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那一刻我甚至希望世间真有鬼神。目睹了母亲几年来的艰难挣扎,我相信母亲的灵魂终于脱离了那具带给她无尽折磨的躯壳,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母亲走后,家人商量葬礼办得低调些,只通知了最亲近的亲属和朋友同事。谁知追悼会那天竟来了几百人,有母亲的学生、有远房的亲戚,还有母亲的老邻居老同学……好多我都不认识,不知他们都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小姑哭得昏了过去,母亲嫁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她跟母亲最亲,奶奶顾不上管她,她就成天跟在母亲后头“嫂子嫂子”地叫着。
母亲待小姑既像妹妹又像女儿,小姑也成了母亲的忠实粉丝,不但帮母亲把我们几个带大,在父亲或三叔为难母亲的时候,小姑都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不知道,母亲以她的坚强,善良和热情影响了那么多人,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宝贵的财富。
说到种树,突然想起一件事,母亲嫁给父亲不久,就做主在家里的宅子上种满了树。过了十几二十年,树慢慢长大,每当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母亲就砍下几棵树卖掉。靠着这些树和母亲的生活智慧,我们家这条风雨飘摇的船闯过了一个个难关险滩,稳稳地驶入了正常的航道。
此后经年,虽然我常常思念母亲,但母亲从不曾入我梦来。据说,这说明往生人过得很好,不想让在世的亲人担心,我喜欢并相信这个说法。母亲在这世上受了万般苦,如今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有能力报答时,她还未享福便撒手人寰,这一直让我意难平。在另一个时空里,我希望母亲能按照她的心意活成她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