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日报记者从春龙
一有时间,付军胜就拎着篮子到海边拾荒。
付军胜为音乐节设计的作品“飞船”。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本报记者从春龙
本报通讯员聂英杰
在长岛曲折漫长的海岸线上,有这样一个身影: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手提着篮子,低头在海滩上寻找着什么。木头、玻璃、鱼骨、手套、鞋底、瓶盖……这些常人可能根本不会看上一眼的垃圾,却被他小心翼翼地装进篮子。
他就是烟台青年艺术家付军胜。年进岛以来,他一边创作与海洋有关的油画,一边做起了大海的拾荒者。他把一件件人类遗弃的海洋漂浮物带回工作室,精心布置成一件件装置艺术作品,启迪人们无尽的想象。
拾荒者
“这个鞋底不错,可以加到我的作品里。我已经捡了几十只不同的鞋底了。”付军胜如获至宝,将一个黑色鞋底拿了起来反复端详,又郑重地摆在海滩上。“你想想看,这双鞋子的主人,或许曾经就站在这片海滩上。面对大海,当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发出过怎样的喟叹?”
3月9日,记者跟随付军胜来到长岛北岸的一片沙滩,体验拾荒。
付军胜拿出手机,给记者展示了几张照片:几十只鞋底,朝向大海摆放,似乎要走向这无边的蔚蓝,给人一种莫名的视觉冲击力。“这是我之前创作的一个初期作品,还在不断充实。这些鞋底,都承载了人的痕迹和属性,我想通过作品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
付军胜是烟台市福山人,年毕业于青岛大学,学的是油画专业。毕业后,他回到家乡,一边画古建筑,一边教孩子绘画。年,他受人邀请到北隍城岛参与一个公益美术馆的项目,被长岛深深地吸引。7月份以后,他决定到岛上生活、创作。
上岛之前,付军胜的油画多是关于古建筑的,朝阳街、所城里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里。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海边拾荒。
付军胜的工作室里,一件叫《死神之憩》的作品,就是在娱人码头附近海滩创作的。“当时,在海边闲逛,看到一个深黑色潜水衣的脚蹼,半埋在沙子里。往里穿脚的孔虽然很浅,却给人一种凝望深渊、深不可测的感觉。我把它拿起来看,很像死神的袍子。”付军胜在附近找到了一个混凝土块和一把钩子,很像死神的镰刀。“镰刀是收割生命的,镰刀放了起来,说明死神在休息。这是我当时对于生死的一种思考。”
常住长岛以后,付军胜创作的空间更大了。他的油画,主题几乎全部与海洋有关。长岛海岛众多,海岸线漫长,为他捡海洋漂浮物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他骑上自己心爱的小摩托,开始了专业的拾荒生涯。
“你捡这些破烂能卖钱吗?”附近养殖的渔民问他。“嗯,能卖钱。”付军胜很难将这种装置艺术解释给渔民听,继续埋头捡着。
有时候,还能遇上“同行”。见环卫工捡了一大袋子垃圾,他上前攀谈,看看有没有“遗珠”。
“拾荒,是岛上渔民的叫法。在陆地上,管这叫收破烂。拾荒虽然也是方言土话,听起来还真有点文艺。”付军胜说,拾荒的过程中,大脑是在飞速运转的。哪些将来可能作为创作的素材?有时候,脑子里会灵光一闪。有时候只觉得古旧斑驳很好看,回去之后要反复琢磨。
说话间,付军胜的篮子已经满了。鞋底、手套、药盒、木头、鱼网、锅盖……这些年,付军胜的足迹跑遍了长岛,南北长山岛、南隍城、北隍城、大钦、小钦、大黑山、小黑山……各个岛屿,都成了他的拾荒地。
与大海一起创作
付军胜的工作室,位于万泰小镇夜间经济特色街区的二楼。两个大房间,一个房间摆满了成千上万件海滩漂浮物,有的已经进行了创作,有的还是原始素材,分门别类地整齐码放着。另一个房间是画室,几张大画幅的油画,是长岛的蓝天碧海。
“艺术创作,是一件很孤独的事。”付军胜告诉记者,他白天出去拾荒,晚上回来创作,有时候几天不跟人说话。一直不喜欢城市的热闹生活,这种孤独,给了他更多的思考。
工作室的架子上,有一块特殊的“卵石”——被混凝土黏合在一起的几块红砖,经过海水的打磨,已经变成了椭圆形。红砖与水泥的纹路,呈现出特殊的美感。
“这是养殖池的砖墙,拆除以后,被海水和石块反复冲刷打磨,成了卵石的样子。”付军胜说,这块“卵石”是在一片海参养殖池的旧址上捡的。南北长山岛沿岸曾经遍布海参养殖池。因养殖池对近岸海水存在污染,近年来,长岛开始大规模腾退近岸养殖池,林立的养殖池将海岸线重新还给大海。
“从黏土到砖头,再到建成养殖池,再被拆成废墟,再被大海打磨成卵石。这是一个从自然到人类社会,再回归自然的过程。这一块卵石是人类和大自然共同创作的作品。”付军胜告诉记者,他的创作属于现成品的装置艺术。这些漂浮物捡回来之后,他基本不会作任何加工,加工过程交给大自然,他顶多是作一些排列组合、思考与发现。“这些作品,可以说是我和大海共同创作完成的。”
“这几块鲸鱼骨头是在长山岛大桥往东的海滩上找到的,陆续找到了好几块,应该是有一条鲸鱼在那附近搁浅过。鲸鱼活着的时候,是一种温顺、柔软的存在,死后,骨头给人一种像山石一般的坚硬质感。而人类制造的冷冰冰的砖墙,在破碎后,反而变得圆润、温顺。大自然的力量,是神奇的。”付军胜把红砖“卵石”与鲸鱼骨头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对比。
付军胜还捡回来了各种各样的浮泡。有渔民最开始用的“坛子网”上的坛子。废弃后的坛子,渔民拿它来腌咸菜、腌鸭蛋,没用的直接扔在水沟里。付军胜费大力气,从沟里搬上来,用皮卡车拉回工作室,累得腰疼了好几天。还有白色实心泡沫的浮泡,经过长时间氧化之后,内部萎缩了,缩成大脑的样子,沟回纵横。他把这些萎缩的“大脑”与木桩结合,做成了作品。另外,还有现代用的彩色浮泡、黑色浮泡。他还捡到一种黑白相扣的浮泡,上边有韩文,应该是借着洋流从朝鲜或韩国漂过来的。“这些物品,不仅来自长岛,有时候能捡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东西,我们的海洋是同一个海洋。”
“我真没想到,能捡到这么多药片的背板。”付军胜拿出一个塑料箱子,里边放了几十个药片背板,上边的药片都已经被抠了出来。他准备把这些背板做成一个组合,几十个、上百个摆好。
他想到一个好名字,叫《无药可救》。
“后会无期”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
根据韩寒《后会无期》中的意境,付军胜创作了一个亦真亦幻的室外装置,吸引了不少网红打卡:长岛海洋生态文明展览馆西侧的广场上,一个天蓝色的渔船船舱立于海边,32个钢铁加工的“水母”被铁链悬挂着,随海风飘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人们虽然身处陆地之上,却有了置身海底的梦幻感。
“你能看出来,这些水母是什么做的吗?”记者仔细端详,“煤气罐!”“找到这些煤气罐,可不容易。”
年8月底,长岛·北方海岛音乐节在这里举行。为了让音乐节更加丰富,长岛准备打造一些具有海洋特色的艺术作品,吸引年轻人驻足打卡。付军胜接到通知的时候,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没有明确的方案,就说一定要够“炫酷”。漂浮物一般都比较小,他把目光望向了废品收购站。每天,他一边构思,一边到废品收购站找物品、找灵感。
“在一家废品收购站,我看到了这条船。当时只是隐约地想做一个海陆时空错位的感觉,让人仿佛置身海底,我就把船买了回来,把船舱拆下来,放在海边做成了一个空间。”付军胜想到用水母来表现海底,具体用什么来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有一天,他在废品收购站寻宝的时候,看到老板堆了满院子的煤气罐,罐体上部圆形结构,很像水母。他一下买回了几十只,煤气罐做了水母头部,用电线杆上的固定铁定做水母的触须,再用铁链悬挂起来。海底的感觉一下子有了。
付军胜在一个水母下方掏了半天,找出一把钥匙,这是他的小心思。“钥匙我是故意放在这里的,如果有人找得到,就可以打开船舱,进去待一会。”
船舱的西边,是另一艘船的船体。他用铁丝网、吊扇的扇叶做了两个硕大的翅膀,取名《飞船》。“刚做出来的时候,是很酷的。去年冬天刮大风,吹倒了,一只翅膀有了折痕,我准备有时间再修复一下。”人们日常生活中报废、遗弃的东西,在他的创作中,重新焕发了生命,给人一种超现实之感。
他还从一家废品收购站买回了几十个装花生油的大铁桶,涂上漂亮的糖果色、金属色,成为音乐节上大家争相拍照的背景墙。整个8月份,他奔波于废品收购站和海边,整日与电焊工人混在一起,几乎荒废了他的拾荒生活。一旦安静下来,他又带着篮子,漫步在海边。
年,付军胜还创作过一个巨大的寄居蟹。用摩托车油箱做胸部,用铲车臂和汽车传动轴做腿,用搅拌机的罐体做肚子,栩栩如生,令人稀奇。“人类发明这些传动轴的时候,其实是借鉴了生物的关节,用到了仿生学。现在我把废弃的东西再做成一个生物,又回到一个生物的概念。当时有人让我把它涂成五颜六色,我果断拒绝了。涂上就减弱了这些部件的属性,这些属性,这些人类使用的痕迹,对作品来说,反而是很重要的。”
形式感
“每一块从海滩上捡到的玻璃的状态,都源自废弃和破碎的基调,产生于不断偶然的磕碰、海水长期的冲刷。作为个体物的玻璃都蕴含着一个时间周期、空间转移、与人之间关系的属性,经过人的制作、使用、丢弃之后,随着与大自然之间的互动过程,形成不同的结晶状态,将这些不同的结晶体并置组织在一起,用某种视觉接受法则让它们直观协调呈现。”在作品《无用标配·玻璃》的创作中,付军胜写下了这样一段创作手记。
海滩上普普通通的玻璃,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当付军胜把它们捡回来,重新组合、创造,摆到展台上,则产生了另一种陌生感,隐约让人有所思。同一个物品在不同场域中,为何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付军胜说,他比较认同英国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理论。
在海滩上看到几个大块的海绵,付军胜想把它们搬到展厅里,像巨石阵一样排列起来。废弃软质的海绵,在海滩上时几乎没有存在感、形式感,当它们以一种直立的形态呈现在另一个场域里,便具有了一种体量感、一种存在感。“其实是赋予了它一种新的场域里的逻辑,一种想法或者情感。当然对它的理解因人而异。”
在自然状态的时候,人们几乎不会